不久前,俄罗斯劳动部长科佳科夫当着普京的面,抛出了一个极其具体且紧迫的警告:到2030年,俄罗斯的劳动力缺口将接近1100万。这不是一个模糊的远景预测,而是一个带着明确时间表和冰冷数字的“最后通牒”,它一下子就把俄罗斯的人口问题,从国家战略的宏大叙事,拽到了工厂随时可能停转的现实面前。
这个场景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。一边是主管经济的官员,用数据和图表计算着国家这台机器还能运转多久。
而另一边,克里姆林宫的主人普京,却在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应对这场危机。就在科佳科夫发出警告前后,普京在公开场合呼吁国民回归“大家庭”传统,甚至提出了生育七八个孩子的理想模式。
一边是迫在眉睫需要“找人”来填补窟窿,甚至不惜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印度。
另一边则是着眼长远,希望通过精神感召来“造人”,重塑民族的未来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和画面,同时在俄罗斯上演,恰恰揭示了这个国家在自救道路上一场深刻的、几乎是精神分裂式的矛盾。
俄罗斯的人口问题,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。它是一个持续了几十年的“慢性病”,病根深植于苏联解体后那个动荡的年代。最核心的指标,总和生育率,常年徘徊在1.4上下,这远远低于维持人口正常更替所需的2.1水平。简单说,就算没有天灾人祸,俄罗斯的人口也在自我收缩的轨道上稳定滑行。
这种慢性的失血,反映在每一个具体的数字上。去年,俄罗斯的新生儿数量是122万,创下了1999年以来的新低。而同期的死亡人口高达182万,死亡率几乎是出生率的1.5倍。
这种死亡曲线高于出生曲线的“俄罗斯十字”现象,已经成为俄罗斯人口结构图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。
随之而来的,必然是整个社会的老龄化。能干活的劳动适龄人口,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已经跌破了60%的关口。这意味着,越来越少的年轻人需要赡养越来越庞大的退休群体,整个社会的养老和社保体系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,就像一个家庭里干活的人越来越少,吃饭的人越来越多。
还有一个极具俄罗斯特色的问题,就是男性死亡率过高。
尽管这些年有所改善,但俄罗斯男性的平均寿命依然显著低于世界平均水平,2020年时也只有68岁。酗酒文化、高风险工种、相对滞后的公共卫生条件,都在不断夺走本应是社会中坚力量的男性生命,让本就紧张的劳动力资源雪上加霜。
如果说这些是俄罗斯肌体上难以愈合的旧伤,那么俄乌冲突的爆发,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,给这个本就虚弱的巨人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新创口。它让一场慢性病,瞬间有了急性大出血的症状。冲突从三个方面,极大地加速了危机的恶化。
先就是战场上最直接的人员损失,消耗的正是最宝贵的青壮年男性劳动力。每一个阵亡的士兵,都是一个家庭的悲剧,更是国家劳动力版图上一个无法弥补的空缺。
还有便是战争和动员引发的人才外流,数十万受过良好教育的IT工程师、金融专家、科学家逃离俄罗斯,这是对国家创新能力和经济未来的釜底抽薪。
最后,是战争带来的普遍的经济焦虑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。在制裁、通胀和前景不明的阴影下,生育这样一个需要长期稳定投入的决定,对普通家庭来说变得过于奢侈。
人们更关心今天的面包和黄油,而不是响应一个遥远的、关于民族未来的宏大号召。
面对这场新旧危机叠加的困局,俄罗斯的应对策略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割裂感。克里姆林宫的顶层设计和地方政府的具体执行,仿佛来自两个平行世界。一个在想方设法“造人”,另一个则在焦头烂额地“找人”。
普京的方案,更像是一场意识形态运动。他把人口问题直接定义为“关乎俄罗斯民族存亡”,这种定性意味着在他看来,解决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发多少补贴,而在于重塑俄罗斯人的精神世界。
他的逻辑很简单:俄罗斯的未来,取决于俄罗斯人的数量。
所以他设定了两个目标。一个是底线,即“每个家庭至少生育两个孩子”,这是为了维持人口规模,别再继续掉下去了。另一个是理想,即复兴“拥有七八个孩子的大家庭传统”,这才是他心中那个以东正教为根基、血脉纯正的“俄罗斯世界”该有的样子。
为了推广这个理想,他频繁地使用各种极具象征意义的政治仪式。比如亲自接见那些生育了十个以上孩子的“英雄母亲”家庭,授予她们国家荣誉,让她们成为全国的榜样。这传递的信号很明确:为国生育是最高尚的爱国行为,是维系民族血脉的神圣使命。
然而,当普京在聚光灯下为“英雄母亲”加冕时,在俄罗斯广袤的国土上,地方官员和企业主们却在上演一场画风完全不同的“找人”争夺战。他们的逻辑非常务实,目标也只有一个:不管用什么办法,先把工厂里空缺的岗位填上,让经济能转起来再说。
劳动部长科佳科夫那份1100万缺口的报告,就是这种务实焦虑的集中体现。
不得不承认,俄罗斯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,它面临的选择,已经超越了简单的人口增减,变成了一场关于国家身份认同的内部博弈。它必须回答一个根本问题:为了让国家这台机器能继续运转,为了保住经济的基本盘,它愿意在多大程度上,放弃那个由普京亲手构建的、强调血统和文化纯粹性的“俄罗斯世界”?
摆在面前的选项很清晰。一个,是继续走“俄罗斯人的俄罗斯”这条路。
这意味着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提升主体民族的生育率上,同时对外部移民,尤其是文化差异巨大的移民,保持警惕和限制。这是普京正在努力的方向,但代价可能是经济的持续萎缩和国力的衰退,最终在坚守一种虚幻的民族荣光中,被现实拖垮。
另一个选项,是走向一个“有人的俄罗斯”。这意味着必须承认,仅靠内部“造人”已经无解,必须以更务实、更开放的心态,大规模地引进外部劳动力,哪怕这会让俄罗斯的社会变得更加多元甚至混乱。
这是地方官僚们在压力之下正在被动尝试的方向,但代价可能是对现有民族身份认同的巨大冲击。
目前看来,俄罗斯正被这两种力量撕扯着,在两条路上来回摇摆,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自相矛盾的政策。这种战略上的分裂和犹豫,让任何单一的解决方案都难以奏效。
最终,决定这个国家未来走向的,或许不是克里姆林宫的蓝图,也不是经济学家的模型,而是这场意识形态与现实需求之间的拉锯战。
这场博弈的结果,将最终定义俄罗斯,是选择在理想的“纯粹”中衰落,还是在务实的“混杂”中求生。